曾润喜教授，重庆大学新闻学院智能传播与治理研究中心主任，重庆市智能传播与城市国际推广实验室副主任
2022年底，ChatGPT作为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典型应用进入人们视野，将人工智能应用推到最前沿；2025年初，DeepSeek作为中国自主研发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典型应用，不仅在中国，也在全世界，不仅在业界，也在大众舆论中产生了冲击，引发热烈讨论。DeepSeek引发轰动效应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普遍认为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算法模型优化，模型开源且对中文支持效果显著；二是硬件支持要求较低，以较低的训练成本在技术上实现了重要突破，尤其是在数学、代码、自然语言推理等方面的性能比肩甚至超越众多国际领先模型。
一、技术创新与奇点忧虑
DeepSeek的快速发展促使更多人开始审视人工智能领域的技术突破和开源策略对人类发展可能产生的深远影响，例如它是否会导致强人工智能阶段的来临或加速奇点的到来。尽管DeepSeek的核心技术仍然是基于大语言模型，尚未达到通用人工智能水平，只属于第三阶段人工智能（专项智能），但是DeepSeek的长期目标必然是实现通用人工智能。由于DeepSeek的训练成本仅为传统模型的十分之一，同时通过算法优化和硬件协同设计显著降低推理成本，缓解了芯片、能源等底层基础设施的限制，这种开发模式一旦在人工智能各领域普及，将极大降低人工智能技术开发门槛，促进整个行业实现跨越式发展；DeepSeek基于强化学习和混合专家架构等技术提升算力利用效率，可能极大地缩短通用人工智能的研发周期；同时，DeepSeek选择全面开源，允许全球开发者基于其模型进行二次开发，蒸馏出更高效的小型模型，将深度赋能人工智能技术开发和使用，催生更多更好的创新应用，形成技术进步的“飞轮效应”，带动整个人工智能产业迈向更高台阶。因此，尽管短期内强人工智能阶段不会因Deepseek的出现而迅速来临，但我们可以乐观地期待这一目标会离我们越来越近。
这一话题也不可避免地从学界业界走向大众舆论，引发人们对于人工智能“奇点”的恐慌和担忧。“奇点”指的是人工智能超过人类智能的时刻，是人工智能发展到类人智能再到超人智能的标志。当“奇点”到来时，以人主导的人机关系将彻底颠倒为以机主导的机人关系。学界和业界对“奇点”是否到来和何时到来一直处于激烈的争论之中，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人类在过去几千年历史进程中创造了辉煌的文明，人类的精神世界和道德人伦很难被机器替代。尽管如此，在人类本就处于矛盾冲突的领域，若人类无法给人工智能确切的价值观，人工智能接管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例如，人类在“电车难题”上尚无伦理共识，人工智能若强行给出“最优解”，必然引发伦理争议，陷入道德困境的不可解状态。进一步地，当人工智能开始参与人类价值观构建时，用计算替代价值判断，可能催生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框架，加剧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的冲突。人工智能产生的价值观也会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人工智能甚至可能成为人类价值观的调适者。因此，如何构建允许价值冲突显性化和动态协商的技术架构是人工智能技术开发必须解答的命题。更重要的是，人类不要主动把人工智能推向价值观的裁决者，而应借此直面和审视人类自身矛盾，以更合适的方式处理自身分歧。
二、创新应用与普惠使用
DeepSeek通过成本革命和开源生态，赋能政府、企业和个体。例如，实现组织内部流程和外部事务自动化处理，大幅减少管理人员的人工介入，既能提升工作效率，又能节约人力资源；基于海量管理数据，可以快速识别管理问题与潜在风险，提高应急响应速度，提供精准决策支持；通过跨部门跨行业数据的整合，可以打破信息孤岛，促进协同治理，提升跨部门协作效率；或协助个体处理工作、生活和学习事务，拓展个体与世界的连接。尽管与其他生成式人工智能模型一样，其对政府、企业和个人的赋能原理是类似的，但就中国用户而言，国产大模型在技术安全方面具有显而易见的意义。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要求“完善生成式人工智能发展和管理机制”，这是站在统筹发展与安全的基础之上的行动意图。因而，相比国际大模型，DeepSeek采用国产大模型底座与安全算法，还可以轻量化本地部署，在数据处理和管理方面更为安全，在算法开发和优化方面更懂国情，因而政府、企业和个体可以更放心地接入DeepSeek，从而确保数据处理和管理的自主性。需要注意的是，政府在接入DeepSeek时，必须注重应用场景的创新转化，避免因场景对接不到位而导致行政偏差，更应理解人工智能技术只是创新之用，政府自身的业务重组、流程再造和数据协同才是改革之本。
DeepSeek带来生成式人工智能新一轮的普及和普惠，推动人工智能技术的创新扩散，也带来了智能鸿沟的扩大。传统的数字鸿沟包括接入沟、使用沟和知识沟，分别指互联网接入能力、信息处理能力和知识获取能力的差异；新的智能鸿沟表现为对人工智能的接入、使用和知识获取能力的差异。ChatGPT的出现让技术“早鸟”们率先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DeepSeek的出现则让技术使用迅速扩散到早期大众。根据创新扩散理论，技术要向晚期大众和落后者渗透则需要较长时间。晚期大众往往是对人工智能技术持有怀疑、批判和抗拒意识的群体，落后者通常年龄较大、数字素养较低、受教育水平不高且经济基础较差，这些因素导致智能鸿沟困境，可能加剧城乡、代际、群际差距。因此，这种由资源禀赋、技术接入与认知能力叠加形成的智能鸿沟，或将重塑未来社会的权力结构。对于政府而言，应当突破简单的技术赋能思维，充分认识到促进人工智能的发展不仅要依靠技术创新，也要依靠技术扩散，应当理解晚期大众和落后者的特点及其面临的挑战，帮助他们更好地适应新技术，减少智能鸿沟带来的影响，推动技术更广泛地普及和应用。
三、全球竞争与国际合作
毫无疑问，人工智能领域是未来大国竞争最关键的领域。一些持理想化观点的学者倾向于高估他国的友好意图、低估潜在竞争风险，将国际竞争简单化，殊不知国际竞争的背后是“你死我活”的搏斗。近年来，美国等西方大国实施的一系列逆全球化手段，让更多人看清楚了国际竞争的本质。当美国等西方大国以实体清单封锁芯片供应、借“民主科技联盟”构建排华技术生态时，DeepSeek的突破性进展正是中国打破西方技术霸权的关键战役，它不仅是技术进步的里程碑，更是中国突破西方科技封锁、重塑国际竞争规则的标志性事件，加快了中国在人工智能领域从“追赶者”向“领导者”的转变。DeepSeek的成功根植于制度优势、产业积淀与创新生态的共振，是中国政府对于人工智能产业的战略规划和长期培育结出的硕果，坚定了我国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大国自信”和“科技自信”。随着DeepSeek的崛起，国内各大城市也加快了布局人工智能产业的步伐，各地政府需要在热潮中冷思考，避免盲目跟风，同时加强定力，避免短期行为，构建良好的创新生态，营造包容的创业环境，吸引人才和资源，促进产学研合作，破解要素制约瓶颈，强化金融和科技支持。只重视大企业，只重视短期内产生效益的企业，这是很多“算盘领导”值得重点反思的地方。
大国竞争的同时，我们也要从全人类的高度重视人工智能技术安全。由于人工智能技术的跨国应用使其安全风险具有强外部性，因此，将人工智能安全视为全球公共产品，不仅关乎技术风险防控，更是智能时代全球治理正义的体现。在当前紧张的地缘政治局势下，人工智能安全和治理方面的全球合作必须破解其他全球公共产品所面临的“集体行动困境”与“安全发展悖论”的双重挑战。2024年，第三届国际人工智能安全对话呼吁各国政府和研究人员联手应对人工智能可能带来的灾难性风险，提出《人工智能安全国际对话威尼斯共识》（简称《威尼斯共识》），认为国际社会应考虑启动建立应急准备协议和制度、安全保障体系等工作程序，建议各国监管部门应协同合作，建立国际监管机制，以充分应对高级人工智能系统可能引发的灾难性风险。但事实上，人工智能技术在当下的竞争性远大于合作性，美国、澳大利亚、意大利、韩国等国家迅速以“国家安全”为由禁止在政府设备上使用DeepSeek就是对此困境的现实写照。可以预见，《威尼斯共识》的落实必然举步维艰，技术民族主义与零和博弈思维将长期存在，如何超越“修昔底德陷阱”的权力博弈和“奇点”的技术阻滞是国际社会面临的艰巨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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